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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迷恋风骨,风骨只是个传说

http://www.19mini.cn   2010-03-23 来源:网易博客 作者:周泽雄 浏览:次  字号:T T T
摘要:评判知识分子,吾人偏爱从“脊梁”或“风骨”着眼。一位知识分子被认为是有脊梁和风骨的,他就有望得到广泛推崇。而且,该风骨通常不是围绕其作品展开,比如,朱自清当年为抗议美国

评判知识分子,吾人偏爱从“脊梁”或“风骨”着眼。一位知识分子被认为是有脊梁和风骨的,他就有望得到广泛推崇。而且,该风骨通常不是围绕其作品展开,比如,朱自清当年为抗议美国对日本的扶持而拒领美军的救济面粉,就曾大获赞誉。赞誉者八成在“不食周粟”、“君子不受嗟来之食”等悠远典故里找到了足够的理由。看上去,这桩外在于书斋奋笔的浩然之举,对朱自清形象的实际抬升,超过了他以往著作的总和。

当然,和你一样,我尊敬有风骨的学者文人;也许和别人略有不同的是,我拒绝把这份尊敬扩大化。风骨、脊梁云云,我视为一种广义的人格成就,而我们评判知识分子,最好收缩范围,围绕知识分子的学术或思想成就展开。就“拒食美国救济粮”而论,大学教授与普通市民原无高下,设若有位市民做出了相同选择,我们必须给予同等尊敬,不能因为一个是普通市民而另一位是大学教授,就看人下碟地调整尊敬规格。我们看到,无论朱自清的“拒领”何等霁月光风,该行为都与知识分子身份缺乏点对点的关联:这毕竟是件教授做得、农民同样做得的事。因此,我们在肯定朱自清先生节操的同时,最好守住分寸,避免把它与知识分子品格过度挂钩。

中国式的风骨观,标准极为高峻,其最经典的表述出自孟子,道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标准俨若当头烈日,令人不敢逼视;正面审察它,我会因怯意陡生而颓然搁笔,好在我还可以侧面旁观,效果上类似给思维戴上一副墨镜。这一看不打紧,我立刻发现,大量人间一流的哲人,都会在该标准前铩羽而归,而那些貌似最契合该标准的人物,在思想或理性层次上又明显算不得一流人物。比如,朱自清和胡风先生多半是够格的,包括康德、黑格尔、叔本华、海德格尔在内的大量西哲,却无一够格。这就让人难堪了,我们弄出一个自以为高明的标准,筛来选去,该标准却在运作过程中遗漏了更伟大的天才,推上前台的只是些相对逊色的人物。可见,过度强调风骨,还可能导致优汰劣胜。

以风骨或脊梁取人,亦有错觉成分。风骨之于知识分子,好比性感之于美女。对美女来说,性感不失为性命交关,绝非外在之设,因为美女缺乏性感,一如好汉缺乏肌肉,顿成一滑稽陈述。而风骨之于知识分子,却未必是一种内在之物。如前所言,康德、黑格尔等人从不以磊落风骨示人,但说到对人类精神文明的贡献,则远非泛泛风骨健将所能匹敌。此外,有些“风骨”不过是文风、语气等技术环节营造的印象,正如相貌有妍媸之别,生猛文风的追逐者也容易予人以风骨感,而另一些作者,哪怕骨子里更加铁骨铮铮(比如胡适),但由于偏爱平实、理性的表达,拒绝把文字舞成一面旌旗,无意刺激读者的肾上腺素,遂使文字的肌肉值大幅下滑。我们若肯定前者而小觑后者,在最坏的情况下则会遂了“贴胸毛”者的私愿,同时错过了更值得尊重的作者。我敢说,假如王小波没有英年早逝,以他拒绝高蹈、只以“明辨是非”为首务的笔墨性格,绝不会获得如此哀荣。——虽然,我认为他理应获得更多的尊重。王小波的文字当然另具一份性感,但明显不属于“以笔为旗”的风骨派。

风骨是一种审美判断,而我们衡量知识分子,更应坚守理性判断。以审美手法从事理性判断,效果不会优于纵马海上。比如“反右”中备受折磨的胡风先生,乃是公认的风骨健将,但我不得不说,他的思辨能力难称卓越,他旺盛的血气及令人悲叹的经历,亦会引诱人忽略如下事实:他大脑的思维水平滞后于心灵的激情水平。对真正的知识分子来说,这个“滞后”足够致命。且不说,识者通过可靠的史料,已令人信服地证明,即使在风骨领域,胡风先生也不像人们预想的那么强悍,早在舒芜上交信件之前,他就对舒芜先下手为强了,且出手更狠,态度更主动——舒芜的缴信之举倒是被动的。这再次说明,以“风骨”取人,常常是一种迷思,其离谱程度或许超过排算生辰八字。不用说,唯风骨是举的世风,也会助长一种风气,使个别人忙于把风骨玩成一种秀,穿成一副笔墨劲装。

从我来讲,我警惕每一位擅长调动民众热血的作者,感谢每一位使我在理性能力上收获教益的知识分子。我推崇这样一种知识分子风骨,该风骨不是体现为人格外设,而是由非凡的理性构成,理性与风骨形成一种“一而二、二而一”的交叉互渗关系。较远的例子如十九世纪末为“德累福斯案件”鼓与呼的法国作家左拉,其行为直接提升了法国的文明水平;较近的例子如正在重庆为律师李庄进行辩护的两位律师,无论该案结果如何,陈有西、高子程律师将捍卫法律的理性意志与捍卫法律的道德勇气紧密结合的行为,都值得我致以最高的敬意。当然,和所有人一样,在这场官司中,我期盼法律成为唯一的赢家。

“风骨”一词是何时转为“正气歌”的,我不知道,但作为一种概念的“风骨”,最初来自刘勰的归纳,说的恰是文章内部之事,而非文章外部之事。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里是这样说的:“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如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可见,小文虽对风骨略有微词,作的却非翻案文章。

载《南方都市报》2010年3月21日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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