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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中国文脉(引论)(图)

http://www.19mini.cn   2013-09-02 来源:互联网 作者:余秋雨 浏览:次  字号:T T T
摘要:此文是著名学者、文化名人余秋雨教授出版的《中国文脉》一书的引论。“中国文脉,是指中国文学几千年发展中最高等级的生命潜流和审美潜流。这种潜流,在近处很难发现,只有从远处看去,才能领略大概。”继《文化苦旅》之后,《何谓文化》刚刚问世,余秋雨又立即为读者梳理出了《中国文脉》。

先秦诸子,都是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没有一个是纯粹的文学家。但是,他们要让自己的思想说服人、感染人,就不能不运用文学手段。而且,有一些思维方式,从产生到完成都必须仰赖自然、譬引鸟兽、倾注情感、形成寓言,这也就成了文学形态。

思想家和哲学家在运用文学手段的时候,有人永远把它当作手段,有人则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个文学家。

先秦诸子由于社会影响巨大,历史贡献卓著,因此对中国文脉的形成有特殊贡献。但是,这种贡献与他们在思想和哲学上的贡献,并不一致。

我对先秦诸子的文学品相分为三个等级——

第一等级:庄子、孟子;

第二等级:老子、孔子;

第三等级:韩非子、墨子。

在这三个等级中,处于第一等级的庄子和孟子已经是文学家,而庄子则是一位大文学家。

把老子和孔子放在第二等级,实在有点委屈这两位精神巨匠了。我想他们本人都无心于自身的文学建树,但是,虽无心却有大建树。这便是天才,这便是伟大。

在文脉上,老子和孔子谁应领先?这个排列有点难。相比之下,孔子的声音,是恂恂教言,浑厚恳切,有人间炊烟气,令听者感动,令读者萦怀;相比之下,老子的声音,是铿锵断语,刀切斧劈,又如上天颁下律令,使听者惊悚,使读者铭记。

孔子开创了中国语录式的散文体裁,使散文成为一种有可能承载厚重责任、端庄思维的文体。孔子的厚重和端庄并不堵眼堵心,而是仍然保持着一个健康君子的斯文潇洒。更重要的是,由于他的思想后来成了千年正统,因此他的文风也就成了永久的楷模。他的文风给于中国历史的,是一种朴实的正气,这就直接成了中国文脉的一种基调。中国文脉,蜿蜒曲折,支流繁多,但是那种朴实的正气却颠扑不灭。因此,孔子于文,功劳赫赫。

本来,孔子有太多的理由在文学上站在老子面前,谁知老子另辟奇境,别创独例。以极少之语,蕴极深之义,使每个汉字重似千钧,不容外借。在老子面前,语言已成为无可辩驳的天道,甚至无须任何解释、过渡、调和、沟通。这让中国语文,进入了一个几乎空前绝后的圣哲高台。

我听不止一位西方哲学家说:“仅从语言方式,老子就是最高哲学。孔子不如老子果断,因此在外人看来,更像一个教育家、社会评论家。”

外国人即使不懂中文,也能从译文感知“最高哲学”的所在,可见老子的表达有一种“骨子里”的高度。有一段时间,德国人曾骄傲地说:“全世界的哲学都是用德文写的。”这当然是故意的自我夸耀,但平心而论,回顾以前几百年,也确实有说这种“大话”的底气。然而,当他们读到老子就开始不说这种话了。据统计,现在几乎每个德国家庭都有一本老子的书,其普及度远远超过老子的家乡中国。

我一直主张,一切中国文化的继承者,都应该虔诚背诵老子那些斩钉截铁的语言,而不要在后世那些层级不高的文言文上厮磨太久。

说完第二等级,我顺便说一下第三等级。韩非子和墨子,都不在乎文学,有时甚至明确排斥。但是,他们的论述也具有了文学素质,主要是那些干净而雄辩的逻辑所造成的简洁明快,让人产生了一种阅读上的愉悦。当然,他们两人实干家的形象,也会帮助我们产生文字之外的动人想象。

更重要的是要让出时间来看看第一等级,庄子和孟子。孟子是孔子的继承者,比孔子晚了一百八十年。在人生格调上,他与孔子很不一样,显然有点骄傲自恃,甚至盛气凌人。这在人际关系上好像是缺点,但在文学上就不一样了。他的文辞,大气磅礴,浪卷潮涌,畅然无遮,情感浓烈,具有难以阻挡的感染力。他让中国语文,摆脱了左顾右盼的过度礼让,连结成一种马奔车驰的畅朗通道。文脉到他,气血健旺,精神抖擞,注入了一种“大丈夫”的生命格调。

但是,与他同一时期,一个几乎与他同年的庄子出现了。庄子从社会底层审察万物,把什么都看穿了,既看穿了礼法制度,也看穿了试图改革的宏谋远虑,因此对孟子这样的浩荡语气也投之以怀疑。岂止对孟子,他对人生都很怀疑。真假的区分在何处?生死的界线在哪里?他陷入了困惑,又继之以嘲讽。这就使他从礼义辩论中撤退,回到对生存意义的探寻,成了一个由思想家到文学家的大步跃升。

他的人生调子,远远低于孟子,甚至也低于孔子、墨子、荀子或其他别的“子”。但是这种低,使他有了孩子般的目光,从世界和人生底部窥探,问出一串串最重要的“傻”问题。

但仅仅是这样,他还未必能成为先秦诸子中的文学冠军。他最杰出之处,是用极富现象力的寓言,讲述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而在这些寓言故事中,都有一系列鲜明的艺术形象。这一下,他就成了那个思想巨人时代的异类,一个充满哲思的文学家。《逍遥游》《秋水》《人间世》《德充符》《齐物论》《养生主》《大宗师》……这些篇章,就成了中国哲学史,也是中国文学史的第一流佳作。

此后历史上一切有文学才华的学人,都不会不粘上庄子。这个现象很奇怪,对于其他“子”,都因为思想观念的差异而有明显的取舍,但庄子却例外。没有人会不喜欢他讲的那些寓言故事,没有人会不喜欢他与南天北海融为一体的自由精神,没有人会不喜欢他时而巨鸟、时而大鱼、时而飞蝶的想象空间。

在这个意义上,形象大于思维,文学大于哲学,活泼大于庄严。

 

我把庄子说成是“先秦诸子中的文学冠军”,但请注意,这只是在“诸子”中的比较。如果把范围扩大,那么,他在那个时代就不能夺冠了。因为在南方,出现了一位比他小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那就是屈原。

屈原,是整个先秦时期的文学冠军。

不仅如此,作为中国第一个大诗人,他以《离骚》和其他作品,为中国文脉输入了强健的诗魂。对于这种输入,连李白、杜甫也顶礼膜拜。因此,戴在他头上的,已不应该仅仅是先秦的桂冠。

前面说到,中国文脉是从《诗经》开始的,所以对诗已不陌生。然而,对诗人还深感陌生,何况是这么伟岸的诗人。

《诗经》中也署了一些作者的名字,但那些诗大多是朝野礼仪风俗中的集体创作,那些名字很可能只是采集者、整理者。从内容看,《诗经》还不具备强烈而孤独的主体性。按照我给北京大学学生讲述中国文化史时的说法,《诗经》是“平原小合唱”,《离骚》是“悬崖独吟曲”。

这个悬崖独吟者,出身贵族,但在文化姿态上,比庄子还要“傻”。诸子百家都在大声地宣讲各种问题,连庄子也用寓言在启迪世人,屈原却不。他不回答,不宣讲,也不启迪他人,只是提问,没完没了的提问,而且似乎永远无解。

从宣讲到提问,从解答到无解,这就是诸子与屈原的区别。说大了,也是学者和诗人的区别,教师和诗人的区别,谋士与诗人的区别。划出了这么多区别,也就有了诗人。

从此,中国文脉出现了重大变化。不再合唱,不再聚众,不再宣讲。在主脉的地位,出现了行吟在江风草泽边那个衣饰奇特的身影,孤傲而天真,凄楚而高贵,离群而悯人。他不太像执掌文脉的人,但他执掌了;他被官场放逐,却被文学请回;他似乎无处可去,却终于无处不在。

屈原自己没有想到,他给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开了一个大玩笑。玩笑的项目有这样两个方面——

一,大家都习惯于称他“爱国诗人”,但他明明把“离”国作为他的主题。他曾经为楚抗秦,但正是这个秦国,在他生后来世统一了中国,成了后世“爱国主义”概念中真正的“国”。

二,他写的楚辞,艰深而华瞻,民众几乎都不能读懂,但他却具备了最高的普及性,每年端午节出现的全民欢庆,不分秦楚,不分雅俗。

这两大玩笑也可以说是两大误会,却对文脉意义重大。第一个误会说明,中国官场的政治权脉试图拉拢文脉,为自己加持;第二个误会说明,世俗的神祇崇拜也试图借文脉,来自我提升。总之,到了屈原,文脉已经健壮,被“政脉”和“世脉”深深觊觎,并频频拉扯。说“绑架”太重,就说“强邀”吧。

雅静的文脉,从此经常会被“政脉”、“世脉”频频强邀,衍生出一个个庞大的政治仪式和世俗仪式。这种“静脉扩张”,对文脉而言有利有弊,弊大利小;但在屈原身上发生的事,对文脉尚无大害,因为再扩大、再热闹,屈原的作品并无损伤。在围绕着他的繁多“政脉”、“世脉”中间,文脉仍然能够清晰找到,并保持着主干地位。

记得几年前有台湾大学学生问我,大陆民众在端午节划龙舟、吃粽子的游戏,是否肢解了屈原?我回答:没有。屈原本人就重视民俗巫风中的祭祀仪式,后来,民众也把他也当作了祭祀对象。屈原已经不仅仅是你们书房里的那个屈原。但是如果你们要找书房里的屈原也不难,《离骚》《九章》《九歌》《招魂》《天问》自可细细去读。一动一静,一祭一读,都是屈原。

如此文脉,出入于文字内外,游弋于山河之间,已经很成气象。

 

(责任编辑:欧阳青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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